【微閱讀】《撒哈拉的故事》連載——三毛

作者:Judy 时间:2019-04-03 09:03:17 標籤: 分類:

【微阅读】《撒哈拉的故事》连载——三毛

白手成家(上)

其實,當初堅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,而不是荷西。

    後來長期留了下來,又是為了荷西,不是為了我。我的半生,飄流過很多國家。高度文明的社會,我住過,看透,也嚐夠了,我的感動不是沒有,我的生活方式,多多少少也受到它們的影響。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,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。

    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,我無意間翻到了一本美國的《國家地理雜誌》,那期書裏,它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。我隻看了一遍,我不能解釋的,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,就莫名其妙,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。

    等我再回到西班牙來定居時,因為撒哈拉沙漠還有一片二十八萬平方公裏的地方,是西國的屬地,我懷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。

    這種情懷,在我認識的人裏麵,幾乎被他們視為一個笑話。

    我常常說,我要去沙漠走一趟,卻沒有人當我是在說真的。

    也有比較了解我的朋友,他們又將我的向往沙漠,解釋成看破紅塵,自我放逐,一去不返也——這些都不是很正確的看法。

    好在,別人如何分析我,跟我本身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。B*

    等我給自己排好時間,預備去沙漠住一年時,除了我的父親鼓勵我之外,另外隻有一個朋友,他不笑話我,也不阻止我,更不拖累我。他,默默的收拾了行李,先去沙漠的磷礦公司找到了事,安定下來,等我單獨去非洲時好照顧我。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,我不會改變計劃的。

    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裏受苦時,我心裏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。

    那個人,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荷西。

    這都是兩年以前的舊事了。

    荷西去沙漠之後,我結束了一切的瑣事,誰也沒有告別。上機前,給同租房子的三個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。關上了門出來,也這樣關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,向未知的大漠奔去。

    飛機停在活動房子的阿雍機場時,我見到了分別三個月的荷西。

    他那天穿著卡其布土色如軍裝式的襯衫,很長的牛仔褲,擁抱我的手臂很有力,雙手卻粗糙不堪,頭發胡子上蓋滿了黃黃的塵土,風將他的臉吹得焦紅,嘴唇是幹裂的,眼光卻好似有受了創傷的隱痛。

    我看見他在這麽短暫的時間裏,居然在外形和麵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劇烈的轉變,令我心裏震驚的抽痛了一下。

    我這才聯想到,我馬上要麵對的生活,在我,已成了一個重大考驗的事實,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調的幼稚想法了。

    從機場出來,我的心跳得很快,我很難控製自己內心的激動,半生的鄉愁,一旦回歸這片土地,感觸不能自己。

    撒哈拉沙漠,在我內心的深處,多年來是我夢裏的情人啊!

    我舉目望去,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,天,是高的,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。

    正是黃昏,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,淒豔恐怖。近乎初冬的氣候,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,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。

    荷西靜靜的等著我,我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他說:“你的沙漠,現在你在它懷抱裏了。”

    我點點頭,喉嚨被梗住了。

    “異鄉人,走吧!”

    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這個名字,那不是因為當時卡繆的小說正在流行,那是因為“異鄉人”對我來說,是一個很確切的稱呼。

    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,向來不覺得是芸芸眾生裏的一份子,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著的軌道,做出解釋不出原因的事情來。

    機場空蕩蕩的,少數下機的人,早已走光了。

    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,我背著背包,一手提了一個枕頭套,跟著他邁步走去。

    從機場到荷西租下已經半個月的房子,有一段距離,一路上,因為我的箱子和書刊都很重,我們走得很慢,沿途偶爾開過幾輛車,我們伸手要搭車,沒有人停下來。走了快四十分種,我們轉進一個斜坡,到了一條硬路上,這才看見了炊煙和人家。

    荷西在風裏對我說:“你看,這就是阿雍城的外圍,我們的家就在下麵。”

    遠離我們走過的路旁,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,也有鐵皮做的小屋,沙地裏有少數幾隻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。

    我第一次看見了這些總愛穿深藍色布料的民族,對於我而言,這是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幻境裏去了。

    風裏帶過來小女孩們遊戲時發出的笑聲。

    有了人的地方,就有了說不出的生氣和趣味。

    生命,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,一樣欣欣向榮的滋長著,它,並不是掙紮著在生存,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,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。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,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。

    自由自在的生活,在我的解釋裏,就是精神的文明。

    終於,我們走進了一條長街,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陽下。

    我特別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後一幢很小的、有長圓形的拱門,直覺告訴我,那一定就是我的。

    荷西果然向那間小屋走去,他汗流浹背的將大箱子丟在門口,說:“到了,這就是我們的家。”

    這個家的正對麵,是一大片垃圾場,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穀,再遠就是廣大的天空。

    家後麵是一個高坡,沒有沙,有大塊的硬石頭和硬土。鄰居們的屋子裏看不到一個人,隻有不斷的風劇烈的吹拂著我的頭發和長裙。

    荷西開門時,我將肩上沉重的背包脫下來。

    暗淡的一條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。

    荷西將我從背後拎起來,他說:“我們的第一個家,我抱你進去,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。”

    這是一種很平淡深遠的結合,我從來沒有熱烈的愛過他,但是我一樣覺得十分幸福而舒適。

    荷西走了四大步,走廊就走盡了,我抬眼便看見房子中間那一塊四方形的大洞,洞外是鴿灰色的天空。

    我掙紮著下地來,丟下手裏的枕頭套,趕快去看房間。

    這個房子其實不必走路,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。

    一間較大的麵向著街,我去走了一下,是橫四大步,直五大步。

    另外一間,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,隻有進門的地方,還有手臂那麽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。

    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麽大,有一個汙黃色裂了的水槽,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台。

    浴室有抽水馬桶,沒有水箱,有洗臉池,還有一個令人看了大吃一驚的白浴缸,它完全是達達派的藝術產品—不實際去用它,它就是雕塑。

    我這時才想上廚房浴室外的石階去,看看通到哪裏。荷西說:“不用看了,上麵是公用天台,明天再上去吧。我前幾天也買了一隻母羊,正跟房東的混在一起養,以後我們可以有鮮奶喝。”

    聽見我們居然有一隻羊,我意外的驚喜了一大陣。荷西急著問我對家的第一印象。

    我聽見自己近似做作的聲音很緊張的在回答他:“很好,我喜歡,真的,我們慢慢來布置。”

    說這話時,我還在拚命打量這一切,地是水泥地,糊得高低不平,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,上麵沒有再塗石灰,磚塊接縫地方的幹水泥就赤裸裸的掛在那兒。

    抬頭看看,光禿禿吊著的燈泡很小,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。牆左角上麵有個缺口,風不斷的灌進來。打開水龍頭,流出來幾滴濃濃綠綠的液體,沒有一滴水。我望著好似要垮下來的屋頂,問荷西:“這兒多少錢一個月的房租?”

    “一萬,水電不在內。”(約七千台幣)

    “水貴嗎?”

    “一汽油桶裝滿是九十塊,明天就要去申請市政府送水。”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,默然不語。

    “好,現在我們馬上去鎮上買個冰箱,買些菜,民生問題要快快解決。”

    我連忙提了枕頭套跟他又出門去。

    這一路上有人家,有沙地,有墳場,有汽油站,走到天快全暗下來了,鎮上的燈光才看到了。

    “這是銀行,那是市政府,法院在右邊,郵局在法院樓下,商店有好幾家,我們公司的總辦公室是前麵那一大排,有綠光的是酒店,外麵漆黃土色的是電影院——。”“那排公寓這麽整齊,是誰住的?你看,那個大白房子裏有樹,有遊泳池——我聽見音樂從白紗窗簾裏飄出來的那個大廈也是酒家嗎?”

    “公寓是高級職員的宿舍,白房子是總督的家,當然有花園,你聽見的音樂是軍官俱樂部——。”

    “啊呀,有一個回教皇宮城堡哪,荷西,你看——。”“那是國家旅館,四顆星的,給政府要人來住的,不是皇宮。”

    “沙哈拉威人住哪裏?我看見好多。”

    “他們住在鎮上,鎮外,都有,我們住的一帶叫墳場區,以後你如果叫計程車,就這麽說。”

    “有計程車?”

    “有,還都是朋馳牌的,等一下買好了東西我們就找一輛坐回去。”

    在同樣的雜貨店裏,我們買下了一個極小的冰箱,買了一隻冷凍雞,一個煤氣爐,一條毯子。

    “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,我怕先買了,你不中意,現在給你自己來挑。”荷西低聲下氣的在解釋。

    我能挑什麽?小冰箱這家店隻有一個,煤氣爐都是一樣的,再一想到剛剛租下的灰暗的家,我什麽興趣都沒有了。付錢的時候,我打開枕頭套來,說:“我們還沒有結婚,我也來付一點。”

    這是過去跟荷西做朋友時的舊習慣,搭夥用錢。

    荷西不知道我手裏老是拎著的東西是什麽,他伸頭過來一看,嚇了天大的一跳,一把將枕頭套抱在胸口,又一麵伸手掏口袋,付清了商店的錢。

    等我們到了外麵時,他才輕聲問我:“你哪裏弄來的那麽多錢?怎麽放在枕頭套裏也不講一聲。”

    “是爸爸給我的,我都帶來了。”

    荷西繃著臉不響,我在風裏定定的望著他。

    “我想——我想,你不可能習慣長住沙漠的,你旅行結束,我就辭工,一起走吧!”

    “為什麽?我抱怨了什麽?你為什麽要辭工作?”荷西拍拍枕頭套,對我很忍耐的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你的來撒哈拉,是一件表麵倔強而內心浪漫的事件,你很快就會厭它。你有那麽多錢,你的日子不會肯跟別人一樣過。”

    “錢不是我的,是父親的,我不用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,明天早晨我們就存進銀行,你——今後就用我賺的薪水過日子,好歹都要過下去。”

    我聽見他的話,幾乎憤怒起來。這麽多年的相識,這麽多國家單獨的流浪,就為了這一點錢,到頭來我在他眼裏還是個沒有份量的虛榮女子。我想反擊他,但是沒有開口,我的潛力,將來的生活會為我證明出來的。現在多講都是白費口舌。

    那第一個星期五的夜間,我果然坐了一輛朋馳大橋車回墳場區的家來。

    沙漠的第一夜,我縮在睡袋裏,荷西包著薄薄的毯子,在近乎零度的氣溫下,我們隻在水泥地上鋪了帳篷的一塊帆布,凍到天亮。

    星期六的早晨,我們去鎮上法院申請結婚的事情,又買了一個價格貴得沒有道理的床墊,床架是不去夢想了。

    荷西在市政府申請送水時,我又去買了五大張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、一個鍋、四個盤子、叉匙各兩份,刀,我們兩個現成的合起來有十一把,都可當菜刀用,所以不再買。又買了水桶、掃把、刷子、衣夾、肥皂、油米糖醋……。

    東西貴得令人灰心,我拿著荷西給我薄薄的一疊錢,不敢再買下去。

    父親的錢,進了中央銀行的定期存戶,要半年後才可動用,利息是零點四六。

    中午回家來,方才去拜訪了房東一家,他是個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,起碼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。

    我們借了他半桶水,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內的髒東西,我先煮飯,米熟了,倒出來,再用同樣的鍋做了半隻雞。

    坐在草席上吃飯時,荷西說:“白飯你撒了鹽嗎?”“沒有啊,用房東借的水做的。”

    我們這才想起來,阿雍的水是深井裏抽出來的濃鹹水,不是淡水。

    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飯,自然不會想到這件事。

    那個家,雖然買了一些東西,但是看得見的隻是地上鋪滿的席子,我們整個周末都在洗掃工作,天窗的洞洞裏,開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們在探頭探腦。

    星期天晚上,荷西要離家去磷礦工地了,我問他明日下午來不來,他說要來的,他工作的地方,與我們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裏來回的路程。

    那個家,隻有周末的時候才有男主人,平日荷西下班了趕回來,夜深了,再坐交通車回宿舍。我白天一個人去鎮上,午後不熱了也會有沙哈拉威鄰居來。

    結婚的文件弄得很慢。我經過外籍軍團退休司令的介紹,常常跟了賣水的大卡車,去附近幾百裏方圓的沙漠奔馳,夜間我自己搭帳篷睡在遊牧民族的附近,因為軍團司令的關照,沒有人敢動我。我總也會帶了白糖、尼龍龜線、藥、煙之類的東西送給一無所有的居民。

    隻有在深入大漠裏,看日出日落時一群群飛奔野羚羊的美景時,我的心才忘記了現實生活的枯燥和艱苦。這樣過了兩個月獨自常常出鎮去旅行的日子。

    結婚的事在我們馬德裏原戶籍地區法院公告時,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來了。

    家,也突然成了一個離不開的地方。

    那隻我們的山羊,每次我去捉來擠奶,它都要跳起來用角頂我,我每天要買很多的牧草和麥子給它吃,房東還是不很高興我們借他的羊欄。

    有的時候,我去晚了一點,羊奶早已被房東的太太擠光了。我很想愛護這隻羊,但是它不肯認我,也不認荷西,結果我們就將它送給房東了,不再去勉強它。

    結婚前那一陣,荷西為了多賺錢,夜班也代人上,他日以繼夜的工作,我們無法常常見麵。家,沒有他來,我許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動手做了。

    鄰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,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,這個太太是個健悍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女人。

    每次她去買淡水,總是約了我一起去。

    走路去時水箱是空的,當然跟得上她的步子。

    等到買好十公升的淡水,我總是叫她先走。

    “你那麽沒有用?這一生難道沒有提過水嗎?”她大聲嘲笑我。

    “我——這個很重,你先走——別等我。”

    灼人的烈日下,我雙手提著水箱的柄,走四五步,就停下來,喘一口氣,再提十幾步,再停,再走,汗流如雨,脊椎痛得發抖,麵紅耳赤,步子也軟了,而家,還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,似乎永遠不會走到。

    提水到家,我馬上平躺在席子上,這樣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。

    有時候煤氣用完了,我沒有氣力將空桶拖去鎮上換,計程車要先走路到鎮上去叫,我又懶得去。

    於是,我常常借了鄰居的鐵皮炭爐子,蹲在門外扇火,煙嗆得眼淚流個不停。

    在這種時候,我總慶幸我的母親沒有千裏眼,不然,她美麗的麵頰要為她最愛的女兒浸濕了——我的女兒是我們捧在手裏,掌上明珠也似的扶養大的啊!她一定會這樣軟弱的哭出來。

    我並不氣餒,人,多幾種生活的經驗總是可貴的事。B*

    結婚前,如果荷西在加班,我就坐在席子上,聽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。

    家裏沒有書報,沒有電視,沒有收音機。吃飯坐在地上,睡覺換一個房間再躺在地上的床墊。

    牆在中午是燙手的,在夜間是冰涼的。電,運氣好時會來,大半是沒有電。黃昏來了,我就望著那個四方的大洞,看灰沙靜悄悄的像粉一樣撒下來。

    夜來了,我點上白蠟燭,看它的眼淚淌成什麽形象。

    這個家,沒有抽屜,沒有衣櫃,我們的衣服就放在箱子裏,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,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寫。夜間灰黑色的冷牆更使人覺得陰寒。

    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,我等他將門卡塔一聲帶上時,就沒有理性的流下淚來,我衝上天台去看,還看見他的身影,我就又衝下來出去追他。

    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,趕到了他,一麵喘氣一麵低頭跟他走。

    “你留下來行不行?求求你,今天又沒有電,我很寂寞。”我雙手插在口袋裏,頂著風向他哀求著。

    荷西總是很難過,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,他眼圈就紅了。

    “三毛,明天我代人的早班,六點就要在了,留下來,清早怎麽趕得上去那麽遠?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多賺了,我們銀行有錢,不要拚命工作了。”“銀行的錢,將來請父親借我們買幢小房子。生活費我多賺給你,忍耐一下,結婚後我就不再加班了。”“你明天來不來?”

    “下午一定來,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問問木材的價錢,我下工了回來可以趕做桌子給你。”

    他將我用力抱了一下,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。我一麵慢慢跑步回去,一麵又回頭去看,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。

    有時候,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,夜間也會開了車來叫我。“三毛,來我們家吃晚飯,看電視,我們再送你回來,不要一個人悶著。”

    我知道他們的好意裏有憐憫我的成份,我就驕傲的拒絕掉。那一陣,我像個受傷的野獸一樣,一點小小的事情都會觸怒我,甚而軟弱的痛哭。

    撒哈拉沙漠是這麽的美麗,而這兒的生活卻是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來使自己適應下去啊!

    我沒有厭沙漠,我隻是在習慣它的過程裏受到了小小的挫折。

    第二日,我拿著荷西事先寫好的單子去鎮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問問價錢。

    等了很久才輪到我,店裏的人左算右算,才告訴我,要兩萬五千塊以上,木料還缺貨。

    我謝了他們走出來,想去郵局看信箱,預計做家具的錢是不夠買幾塊板的了。

    走過這家店外的廣場,我突然看見這個店丟了一大堆裝貨來的長木箱,是極大的木條用鐵皮包釘的,好似沒有人要了。

    我又跑回店去,問他們:“你們外麵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給我?”

    說這些話,我臉漲紅了,我一生沒有這樣為了幾塊木板求過人。

    老板很和氣的說:“可以,可以,你愛拿幾個都拿去。”我說:“我想要五個,會不會太多?”

    老板問我:“你們家幾個人?”

    我回答了他,覺得他問得文不對題。

    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,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叫了兩輛驢車,將五個空木箱裝上車。

    同時才想起來,我要添的工具,於是我又買了鋸子、榔頭、軟尺、兩斤大小不同的釘子,又買了滑輪、麻繩和粗的磨沙紙。

    我一路上跟在驢車的後麵,幾乎是吹著口哨走的。我變了,我跟荷西以前一樣,經過三個月沙漠的生活,過去的我已不知不覺的消失了。我居然會為了幾個空木箱這麽的歡悅起來。

    到了家,箱子擠不進門。我不放心放在門外,怕鄰居來拾了我的寶貝去。

    那一整天,我每隔五分鍾就開門去看木箱還在不在。這樣緊張到黃昏,才看見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線上出現了。

    我趕緊到天台上去揮手打我們的旗語,他看懂了,馬上跑起來。

    跑到門口,他看見把窗子也擋住了的大木箱,張大了眼睛,趕快上去東摸西摸。

    “那裏來的好木頭?”

    我騎在天台的矮牆上對他說:“我討來的,現在天還沒黑,我們快快做個滑車,把它們吊上來。”

    那個晚上,我們吃了四個白水煮蛋,冒著刺骨的寒風將滑車做好,木箱拖上天台,拆開包著的鐵條,用力打散木箱,荷西的手被釘子弄得流出血來,我抱住大箱子,用腳抵住牆幫忙他一塊一塊的將厚板分開來。

    “我在想,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做家具,為什麽我們不能學沙哈拉威人一輩子坐在席子上。”

    “因為我們不是他們。”

    “我為什麽不能收,我問你。”我抱住三塊木條再思想這個問題。

    “他們為什麽不吃豬肉?”荷西笑起來。

    “那是宗教的問題,不是生活形態的問題。”

    “你為什麽不愛吃駱駝肉?基督教不可吃駱駝嗎?”“我的宗教裏,駱駝是用來穿針眼的,不是當別的用。”“所以我們還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傷。”

    這是很壞的解釋,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,這件事實在使我著愧。

    第二日荷西不能來,那一陣我們用完了他賺的薪水,他拚命在加班,好使將來的日子安穩一點。

    第三日荷西還是不能來,他的同事開車來通知我。

    天台上堆滿了兩人高的厚木條,我一個早晨去鎮上,回來木堆已經變成一人半高了,其他的被鄰居取去壓羊欄了。

    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,隻好去對麵垃圾場撿了好幾個空罐頭,打了洞,將它們掛在木堆四同,有人偷寶貝,就會響,我好上去捉。

    我還是被風騙了十幾次,風吹過,罐子也會響。B*

    那個下午,我整理海運寄到的書籍紙盒,無意間看到幾張自己的照片。

    一張是穿了長禮服,披了毛皮的大衣,頭發梳上去,掛了長的耳環,正從柏林歌劇院聽了《弄臣》出來。另外一張是在馬德裏的冬夜裏,跟一大群浪蕩子(女)在舊城區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紅酒,我在照片上非常美麗,長發光滑的披在肩上,笑意盈盈——。

    我看著看著一張一張的過去,丟下大疊照片,廢然倒在地上,那對心情,好似一個死去的肉體,靈魂被領到望鄉台上去看他的親人一樣悵然無奈。

    不能回首,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,我要去守我的木條,這時候,再沒有什麽事,比我的木箱還重要了。B*

    生命的過程,無論是陽春白雪,青菜豆腐,我都得嚐嚐是什麽滋味,才不枉來走這麽一遭啊!

    (其實,青菜豆腐都嚐不到。)

    沒有什麽了不起,這世上,能看到——“長河落日圓,大漠荒煙直”的幸運兒又有幾個如我?(沒有長河,煙也不是直的。)

    再想——古道西風瘦馬,夕陽西下,斷腸人在天涯——這個意境裏,是框得上我了。(也沒有瘦馬,有瘦駝。)B*

    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,因為荷西會回家來,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。

    荷西不是很羅曼蒂克的人,我在沙漠裏也風花雪月不起來了,我們想到的事,就是要改善環境,克服物質上精神上的大苦難。

    我以前很笨,做飯做菜用一個僅有的鍋,分開兩次做,現在悟出道理來了,我將生米和菜肉幹脆混在一起煮,變成菜飯,這樣簡單多了。

    星期五的晚上,荷西在燭光下細細的畫出了很多圖樣的家具式樣叫我挑,我挑了最簡單的。

    星期六清晨,我們穿了厚厚的毛衣,開始動工。

    “先把尺寸全部鋸出來,你來坐在木板上,我好鋸。”

    荷西不停的工作,我把鋸出來的木板寫上號碼。

    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,太陽升到頭頂上了,我將一塊濕毛巾蓋在荷西的頭上,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塗油。荷西的手磨出水泡來,我不會做什麽事,但是我可以壓住木條,不時拿冰水上來給他喝,也將闖過來的羊群和小孩們喝走。

    太陽像溶化的鐵漿一樣灑下來,我被曬得看見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轉。

    荷西不說一句話,像希臘神話裏的神祗一樣在推著他的巨石。

    我很為有這樣的一個丈夫驕傲。

    過去我隻看過他整齊打出來的文件和情書,今天才又認識了一個新的他。

    吃完菜飯,荷西躺在地上,我從廚房出來,他已經睡著了。

    我不忍去叫醒他,輕輕上天台去,將桌子、書架、衣架和廚房小茶幾的鋸好木塊,分類的一堆一堆區別開來。荷西醒來已是黃昏了,他跳起來,發怒的責怪我:“你為甚麽不推醒我。”

    我低頭不語,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。不必分辯他體力不濟。要給他休息之類的話,荷西腦袋是高級水泥做的。弄到夜間十一點,我們居然有了一張桌子。

    第二天是安息日,應該停工休息,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靈上安息,所以他還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。“給我多添一點飯,晚上可以不再吃了。衣架還得砌到牆裏去,這個很費事,要多點時間。”

    吃飯時荷西突然抬起頭來,好似記起什麽事情來了似的對我笑起來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們這些木箱原來是裝什麽東西來的?那天馬丁那個卡車司機告訴我。”

    “那麽大,也許是包大冰櫃來的?”

    荷西聽了笑個不住。

    “講給你聽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難道是裝機器來的?”

    “是——棺——材。五金建材店是從西班牙買了十五口棺材來。”

    我恍然大悟,這時才想起,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氣的問我家裏有幾人,原來是這個道理。

    “你是說,我們這兩個活人,住在墳場區,用棺材外箱做家具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覺得怎麽樣?”我又問他。

    “我覺得一樣。”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來,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。

    我因為這個意外,很興奮了一下。我覺得不一樣,我更加喜歡我的新桌子。

    不幾日,我們被法院通知,可以結婚了。

    我們結好婚,趕快彎到荷西總公司去,請求荷西的早班乘車證,結婚補助,房租津貼,減稅,我的社會健康保險——。B*

    我們正式結婚的時候,這個家,有一個書架,有一張桌子,在臥室空間架好了長排的掛衣櫃,廚房有一個小茶幾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,還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條紋的窗簾——。

    客人來了還是要坐在席子上,我們也沒有買鐵絲的床架、牆,還是空心磚的,沒有糊上石粉,當然不能粉刷。

    結婚後,公司答應給兩萬塊的家具補助費,薪水加了七千多,稅減了,房租津貼給六千五一個月,還給了我們半個月的婚假。

    我們因為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字,居然在經濟上有很大的改善,我因此不再反傳統了,結婚是有好處的。

    我們的好友自動願代荷西的班,於是我們有一個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時間。

    “第一件事,就是帶你去看磷礦。”

    坐在公司的吉普車上,我們從爆礦的礦場一路跟著輸送帶。開了一百多裏,直到磷礦出口裝船的海上長堤,那兒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天啊!這是詹姆士寵德的電影啊!你是○○七,我是電影裏那個東方壞女子——”

    “壯觀吧!”荷西在車上說。

    “這個偉大工程是誰承建的?”

    “德國克虜伯公司。”荷西有些氣短起來。

    “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這麽了不起的東西來。”“三毛,你幫幫忙給我閉嘴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結婚的蜜月,我們請了向導,租了吉普車,往西走,經過“馬克貝斯”進入“阿爾及利亞”,再轉回西屬撒哈拉,由“斯馬拉”斜進“茅裏塔尼亞”直到新內加邊界,再由另外一條路上升到西屬沙漠下方的“維亞西納略”,這才回到阿雍來。

    這一次直渡撒哈拉,我們雙雙墜入它的情網,再也離不開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了。

    回到了甜蜜的家,隻有一星期的假日了,我們開始瘋狂的布置這間陋室。

    我們向房東要求糊牆,他不肯,我們去鎮上問問房租,都在三百美金以上,情形也並不理想。

    荷西計算了一夜,第二天他去鎮上買了石灰、水泥,再去借了梯子、工具,自己動起手來。

    我們日日夜夜的工作,吃白麵包、牛奶和多種維他命維持體力,但是長途艱苦的旅行回來,又接著不能休息,我們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,腳步不穩。

    “荷西,我將來是可以休息的,你下星期馬上要工作,不能休息一兩天再做嗎?”

    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。

    “我們何必那麽省,而且——我——我銀行裏還有錢。”“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時收工資的嗎?而且我做得不比他們差。”

    “你這個混蛋,你要把錢存到老了,給將來的小孩子亂用嗎?”

    “如果將來我們有孩子,他十二歲就得出去半工半讀,不會給他錢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將來的錢要給誰用?”我在梯子下麵又輕輕的問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給父母養老,你的父母以後我們離開沙漠,安定下來了,都要接來。”

    我聽見他提到我千山萬水外的雙親,眼睛開始濕了。“父親母親都是很體諒我們而內心又很驕傲的人,父親尤其不肯住外國——”

    “管他肯不肯,你回去雙手挾來,他們再要逃回台灣,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於是我為著這個乘龍快婿的空中樓閣,隻好再努力調石灰水泥,梯子上不時有啪啪的濕塊落下來,打在我的頭頂和鼻尖上。

    “荷西,你要快學中文。”

    “學不會,這個我拒絕。”

    荷西什麽都行,就是語言很沒有天份,法文搞了快十年,我看他還是不太會講,更別說中文了,這個我是不逼他的。

    最後一天,這個家,裏裏外外粉刷成潔白的,在墳場區內可真是鶴立雞群,沒有編門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請了。B*

    七月份,我們多領了一個月的底薪,(我們是做十一個月的工,拿十四個月的錢。)結婚補助,房租津貼,統統發下來了。

    荷西下班了,跑斜坡近路回來,一進門就將錢從每一個口袋裏掏出來,丟在地上,綠綠的一大堆。

    在我看來,也許不驚人,但是對初出茅廬的荷西,卻是生平第一次賺那麽多錢。

    “你看,你看,現在可以買海棉墊了,可以再買一床毯子,可以有床單,有枕頭,可以出去吃飯,可以再買一個存水桶,可以添新鍋,新帳篷——”

    拜金的兩個人跪在地上對著鈔票膜拜。

    把錢數清楚了,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塊來分在一旁。“這做什麽?”

    “給你添衣服,你的長褲都磨亮了,襯衫領子都破了,襪子都是洞洞,鞋,也該有一雙體麵些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,先給家,再來裝修我,沙漠裏用不著衣服。”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。

    我用空心磚鋪在房間的右排,上麵用棺材外板放上,再買了兩個厚海棉墊,一個豎放靠牆,一個貼著平放在板上,上麵蓋上跟窗廉一樣的彩色條紋布,後麵用線密密縫起來。

    它,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長沙發,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牆,分外的明朗美麗。

    桌子,我用白布鋪上,上麵放了母親寄來給我的細竹廉卷。愛我的母親,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國棉紙糊的燈罩來。

    陶土的茶具,我也收到了一份,愛友林複南寄來了大卷現代版書,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叢書,父親下班看到怪裏怪氣的海報,他也會買下來給我。姐姐向我進貢衣服,弟弟們最有意思,他們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來給荷西,穿上了像三船敏郎——我最欣賞的幾個男演員之一。

    等母親的棉紙燈罩低低的掛著,林懷民那張黑底白字的“靈門舞集”四個龍飛鳳舞的中國書法貼在牆上時,我們這個家,開始有了說不出的氣氛和情調。

    這樣的家,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。

    荷西上班時,我將書架油了一層深木色,不是油漆,是用一種褐色的東西刷上去,中文不知叫什麽。書架的感覺又厚重多了。

    我常常分析自己,人,生下來被分到的階級是很難再擺脫的。我的家,對沙哈拉威人來說,沒有一樣東西是必要的,而我,卻脫不開這個枷鎖,要使四周的環境複雜得跟從前一樣。

    慢慢的,我又步回過去的我了,也就是說,我又在風花雪月起來。

    荷西上班去了,我就到家對麵的垃圾場去拾破爛。

    用舊的汽車外胎,我拾回來洗清潔,平放在席子上,裏麵填上一個紅布坐墊,像一個鳥巢,誰來了也搶著坐。

    深綠色的大水瓶。我抱回家來,上麵插上一叢怒放的野地荊棘,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。

    不同的汽水瓶,我買下小罐的油漆給它們厚厚的塗上印地安人似的圖案和色彩。

    駱駝的頭骨早已放在書架上。我又逼著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了一盞風燈。

    快腐爛的羊皮,拾回來學沙哈威人先用鹽,再塗“色伯”(明礬)硝出來,又是一張坐墊。

    聖誕節到了,我們離開沙漠回馬德裏去看公婆。

    再回來,荷西童年的書到大學的,都搬來了,沙漠的小屋,從此有了書香。

    我看沙漠真嫵媚,沙漠看我卻不是這回事。

    可憐的文明人啊!跳不出這些無用的東西。

    “這個家裏還差植物,沒有綠意。”

    有一個晚上我對荷西說。

    “差的東西很多,永遠不會滿足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會,所以要去各處撿。”

    那個晚上,我們爬進了總督家的矮牆,用四隻手拚命挖他的花。

    “快,塞在塑膠袋裏,快,還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。”“天啊,這個鬼根怎麽長得那麽深啊!”

    “泥土也要,快丟進來。”

    “夠了吧!有三棵了。”荷西輕聲問。

    “再要一棵,再一棵我就好了。”我還在拔。

    突然,我看到站在總督前門的那個衛兵慢慢踱過來了,我嚇得魂飛膽裂,將大包塑膠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,急叫他。“抱住我,抱緊,用力親我,狼來了,快!”

    荷西一把抱住我,可憐的花被我們夾在中間。

    衛兵果然快步走上來,槍彈哢噠上了膛。

    “做什麽?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?”

    “我——我們——”

    “快出去,這裏不是給你們談情說愛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我們彼此用手抱緊,住短牆走去,天啊,爬牆時花不要掉出來才好。

    “噓,走大門出去,快!”衛兵又大喝。

    我們就慢步互抱著跑掉了,我還向衛兵鞠了一個十五度的躬。

    這件事我後來告訴外籍軍團的老司令,他大笑了好久好久。

    這個家,我還是不滿足,沒有音樂的地方,總像一幅山水畫缺了溪水瀑布一樣。

    為了省出錄音機的錢,我步行到很遠的“外籍兵團”的福利社去買菜。

    第一次去時,我很不自在,我也不會像其他的婦女們一樣亂擠亂搶,我規規矩矩的排隊,等了四小時才買到一籃子菜,價格比一般的雜貨店要便宜三分之一。

    後來我常常去,那些軍人看出我的確是有教養,就來路見不平了。

    他們甚而有點偏心,我一到櫃台,還沒有擠進去,他們就會公然隔著胖大粗魯的女人群,高聲問我:“今天要什麽?”我把單子遞過去,過了一會兒,他們從後門整盒的裝好,我付了錢,跑去叫計程車,遠遠車還沒停好,就有軍裝大漢扛了盒子來替我裝進車內,我不出半小時又回家了。這裏駐著的兵種很多,我獨愛外籍兵團。(也就是我以前說的沙漠兵團。)

    他們有男子氣,能吃苦,尊重應該受敬重的某些婦女。他們會打仗,也會風雅,每星期天的黃昏,外籍兵團的交響樂團就在市政府廣場上演奏,音樂從《魔笛》《荒山之夜》《玻麗路》種種古典的一直吹到《風流寡婦》才收場。

    錄音機、錄音帶就在軍營的福利社裏省出來了。電視、洗衣機卻一直不能吸引我。

    我們又開始存錢,下一個計劃是一匹白馬,現代的馬都可以分期付款,但是荷西不要做現代人,他一定要一次付清。所以隻好再走路,等三五個月再說了。

    我去鎮上唯一快捷的路徑就是穿過兩個沙哈拉威人的大墳場,他們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來放在沙洞裏,上麵再蓋上零亂的石塊。

    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塊裏繞著走,免得踏在永遠睡過去的人身上打攏了他們的安寧。

    這時,我看見一個極老的沙哈拉威男人,坐在墳邊,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麽,走近了才發覺他在刻石頭。

    天啊!他的腳下堆了快二十個石刻的形象,有立體凸出的人臉,有鳥,有小孩的站姿,有婦女裸體的臥姿正張開著雙腳,私處居然又連刻著半個在出生嬰兒的身形,還刻了許許多多不用的動物,羚羊、駱駝……我震驚得要昏了過去,蹲下來問他:“偉大的藝術家啊,你這些東西賣不賣?”

    我伸手去拿起一個人臉來,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那麽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創作,我一定要搶過來。

    這個老人茫然的抬頭望我,他的表情好似瘋了一樣。我拿了他三個雕像,塞給他一千塊錢,進鎮的事也忘了,就往家裏逃去。他這才啞聲嚷起來,蹣跚的上來追我。我抱緊了這些石塊,不肯放手。

    他捉著我拉我回去,我又拚命問他:“是不是不夠,我現在手邊沒有錢了,我再加你,再加——。”

    他不會說話,又彎下腰去拾起了兩隻鳥的石像塞在我懷裏,這才放我走了。

    我那一日,飯也沒有吃,躺在地上把玩賞著這偉大無名氏的藝術品,我內心的感動不能用字跡形容。

    沙哈拉威鄰居看見我買下的東西是花了一千塊弄來的,笑得幾乎快死去,他們想,我是一個白癡。我想,這隻是文化層次的不同,而產生的不能相通。

    對我,這是無價之寶啊!

    第二日,荷西又給了我兩千塊錢,我去上墳,那個老人沒有再出現。

    烈日照著空曠的墳場,除了黃沙石堆之外,一無人跡。我那五個石像,好似鬼魂送給我的紀念品,我感激得不得了。B*

    屋頂的大方洞,不久也被荷西蓋上了。

    我們的家,又添了羊皮鼓,羊皮水袋,皮風箱,水煙壺,沙漠人手織的彩色大床罩,奇形怪狀的風沙聚合的石頭——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。

    我們訂的雜誌也陸續的寄來了,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,當然少不了一份美國的《國家地理雜誌》。

    我們的家,在一年以後,已成了一個真正藝術的宮殿。B*

    單身的同事們放假了,總也不厭的老遠跑來坐上一整天。

    沒有家的人來了,我總想盡辦法給他們吃到一些新鮮的水果和菜蔬,也做糖醋排骨。

    荷西就這樣交到了幾個對我們死心塌地的愛友。B*

    朋友們不是吃了就算了的,他們母親千裏外由西班牙寄來的火腿香腸,總也不會忘了叫荷西下班帶來分給我,都是有良心的人。

    有一個周末,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貴的“天堂鳥”的花回來,我慢慢的伸手接過來,怕這一大把花重拿了,紅豔的鳥要飛回天堂去。

    “馬諾林給你的。”

    我收到了比黃金還要可貴的禮物。

    以後每一個周末都是天堂鳥在牆角怒放著燃燒著它們自己。這花都是轉給荷西帶回來的。

    荷西,他的書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、深海、星空的介紹,他不喜歡探討人內心的問題,他也看,但總是說人生的麵相不應那麽去分析的。

    所以,他對天堂鳥很愛護的換淡水,加阿斯匹靈片,切掉漸漸腐爛的莖梗,對馬諾林的心理,他就沒有去當心他。馬諾林自從燃燒的火鳥進了我們家之後,再也不肯來了。

    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,我跑去公司打內線電話,打馬諾林,我說我要單獨見他一麵。

    他來了,我給他一杯冰汽水,嚴肅的望著他。

    “說出來吧!心裏會舒暢很多。”

    “我——我——你還不明白嗎?”他用手抱著頭,苦悶極了的姿勢。

    “我以前有點覺得,現在才明白了。馬諾林,好朋友,你抬起頭來啊!”

    “我沒有任何企圖,我沒有抱一點點希望,你不用責怪我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再送花了好嗎?我受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走了,請你諒解我,我對不起你,還有荷西,我——。”

    “畢葛,(我叫他的姓)你沒有侵犯我,你給了一個女人很大的讚美和鼓勵,你沒有要請求我原諒你的必要——。”“我不會再麻煩你了,再見!”他的聲音低得好似在無聲的哭泣。

    荷西不知道馬諾林單獨來過。

    過了一星期,他下班回來,提了一大紙盒的書,他說:“馬諾林那個怪人,突然辭職走了,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,這些書他都送給我們了。”

    我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,居然是一本——《在亞洲的星空下》。

    我的心裏無端的掠過一絲悵然。

    以後單身朋友們來,我總特別留意自己的言行。在廚房裏的主婦,代替了以前擠在他們中間辯論天南地北話題的主要份子。

    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適清潔而美麗,我一度開辦的免費女子學校放長假了。

    我教了鄰近婦女們快一年的功課,但是她們不關心數目字,也不關心衛生課,她們也不在乎認不認識錢。她們每天來,就是跑進來要借穿我的衣服,鞋子,要口紅,眉筆,塗手的油,再不然集體躺在我的床上,因為我已買了床架子,對於睡地席的她們來說,是多麽新鮮的事。

    她們來了,整齊的家就大亂起來。書不會念,賈桂琳甘迪、歐納西斯等等名人卻比我還認識,也認識李小龍,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們更是如數家珍;看到喜歡的圖片,就從雜誌上撕走;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,過幾天又會送回來已經髒了扣子又被剪掉的。

    這個家,如果她們來了,不必編劇,她們就會自導自演的給你觀賞驚心動魄的“災難電影”。

    等荷西買下了電視時,她們再用力敲門罵我,我都不開了。

    電視是電來時我們唯一最直接對外麵大千世界的接觸,但是我仍不很愛看它。

    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單之後,一架小小的洗衣機被荷西搬回定來了。

    我仍不滿足,我要一匹白馬,要像彩色廣告上的那匹一樣。

    那時候,我在鎮上認識了許多歐洲婦女。

    我從來沒有串門子的習慣,但是,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個十分投合的中年婦人,她主動要教我裁衣服,我勉為其難,就偶爾去公司高級職員宿舍裏看她。

    有一天,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裝去請教她,恰好她家裏坐了一大群太太們。

    起初她們對我非常應酬,因為我的學曆比她們高。(真是俗人,學曆可以衡量人的什麽?學曆有什麽用?)後來不知那一個笨蛋,問起我:“你住在哪一幢宿舍?我們下次來看你。”

    我很自然的回答她們:“荷西是一級職員,不是主管,我們沒有分配宿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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